牛俊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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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快到春节的那几天，我常常想到野外去折一枝梅花。邻县的一个明代的古宅子里，有一株明代的腊梅。这里住过万历时的吏部尚书，房屋皆有严格的规制。堂屋前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高台，砌有精美的石雕。梅树就在窗前。几百年的岁月，早已物是人非，万物清冷。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，是一场雪后，初霁，花开满树，花苞上挂着洁白的雪花。这是我第一次在北方见到梅花。我在高大的屋宇里徘徊，客厅，书房，小小的卧室，然后踟躇于梅树下，似乎闻到了古人的气息。宅子的主人是读书人啊。他在书房里，一抬头就看到了梅花，写就的文字自然蕴含着梅花的幽香。回去后，梅花就成了我岁暮时的念想。我想折一枝梅花，插在古朴的陶罐里，这是古人常有的岁朝清供。但我终究没有去。这段时间，武汉发生不明肺炎的消息不时在网上流传，据说在可控范围内，但是，我影影绰绰感觉到不太对劲。2003年，我担任过当时所在单位的非典办公室主任，深知疫病爆发之可怕，心头有了一份隐忧。有几次走在半路上，忽然自问，我真的需要折一枝吗？让它带着伤痛离开母亲，然后很快枯死在我的陶罐里，非我心愿，我欢喜它在风雪中娑婆，在我的心中摇曳。我想，年么，本就是个热热闹闹的佳节，大家平平安安回来，聚一聚，走一走，就挺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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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很长时间里，我常在凌晨3点左右醒来。有时候是因为一个泪湿枕巾的梦。恍惚中，梦是如此真实，而眼前的一切又是如此虚幻。有时候，会无端地忽然睁开了眼睛。就在这巨大的寂静中，我倾听着季节变幻的脚步声。人们暂时停下纷纷扰扰，所有的喧嚣静寂下来。放假了，依然不能一觉到天明。北方的凌晨是清寒的。我不开灯，盘腿坐于阳台上的茶台前。这些天，武汉的疫病越来越趋于明朗。望着窗外影影绰绰的树林，点燃一支烟，小小的烟头明明灭灭，我想思考一些东西，但茫然不可得。我只觉得，侥幸地来到这个世界，与林中一支小小的菌类、一只小小的蚂蚁何异？面对迟早要来到的死亡，一切都无能为力，我糊糊涂涂地活在尘世里,似乎远没有这些小小的生物活得从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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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1月22日，向阳发了个朋友圈。地址显示：晋城，玫瑰圣母堂。我知道他从太原返回家乡过年了。往年，他归来，总要小聚。我不善饮，但却有小酌的冲动。想打个电话相约，又觉得他岁暮归家，刚刚放下行囊，还是让他先休息一半天再说。不料，隐忧成为现实，风云突变，疫情借“九省通衢”之利，播散全国。一夜之间，人心惶惶，举国忧惧。黑云压城城欲摧，这个往日繁华的东南形胜之地，暂封而待“手术”。我们的小城也取消了一切聚集性活动，大家都待在家里。看来，今年，是聚不成了。只能在朋友圈里，每天看他早早起来，在雪野中徜徉，拍摄一幅幅融着情感与思想的画面。山野空旷，杂木的黑与白雪相间，宛如画图。牧羊人的脚步远没有灰喜鹊的脚步轻灵。初一早上的熊熊“正火”和鸣着教堂的钟声。这一片土地，总能给他以滋养。除夕夜，他喝了几杯，发了个朋友圈。我也喝了一杯，没有发。我记起多年前一个叫杨帆的医生朋友。我们在太原杏花岭一个小餐馆吃饭，他带了一小瓶玫瑰汾酒，说是在汾酒专卖店散打的酒。我那时候早已不饮酒。他劝了我几次，也就作罢。我们相顾无言，他自斟自饮。临别，他说，你以后经常少喝点酒吧，酒能破闷。

　　4

　　这几天，常常流泪。脑海里总是浮现“义士”这个词。疾风知劲草。武汉一夜“封城”，人皆欲逃离而避祸。此刻，一批又一批逆行者，奋不顾身。为阻击“非典”而立下汗马功劳的八旬老人钟南山，星夜赶赴武汉，在高铁上闭目思索的一张照片，让多少人热泪盈眶。我的老师说，要在古代，钟先生是要被封神的。全国一支支医护救援人员驰援武汉，军队也星夜集结。晋城的医护人员也出征了。白衣逆行，大爱如山。他们就是救苦救难的白衣大士啊。我想起了春秋战国。那时候的人活得特别豪壮刚烈，他们轻生死，重然诺。为知己者死，为朋友死，为所爱死，为集团死，为国家死，甚至仅仅为一句承诺而死。仿佛他们随时都在准备以生命的消逝来证明生命的价值。春秋精神的一脉不绝如缕：唐时七旬就义的颜真卿，宋时高歌“正气歌”的文天祥，明时“丹心照千古”的杨继盛，清时“去留肝胆两昆仑”的谭嗣同，民国“拼将一腔头颅血”的秋瑾，抗战时“我何惜此头”的吉鸿昌、剖腹明志的范续亭。这股精神是一条血脉，这股浩然之气，千百年没有消亡，越是到危急时刻，总有人挺身而出，义无反顾，展现出磅礴的力量。晚上，读到了向阳在窗台上写就的《赴火的天使》，都是凡人，谁无亲人骨肉，从来没有一个春节，如此深切地感受家国情怀，国家有难，柔弱的女子也上了前线，读罢，几度哽咽。心中默祷：不能让义士们流汗又流血。风萧萧兮易水寒，壮士立功兮安全还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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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我的家乡晋城，山环水抱，人文渊薮。这次疫情，开始一直保持着确诊和疑似“双零”的记录。每天醒来，看着最新的官方信息发布，既为其它地方担忧，又为家乡欣慰。一天天过去，心里暗思，难不成我们这儿真的是一块上天眷顾的净土么？老百姓都待在家里，杜门避疫。但有许多人在忙碌。数不清的基层公务人员都在默默忙碌着，把守着一道道防线。我认识的佛教朋友，整夜诵经，为武汉祈福。

　　但是，心里头始终捏着一把汗。每天发布的那一组数字，死亡的人数不断攀升，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血和泪啊。人生有多温暖，就有多悲凉。正如四季轮回，春夏有多繁华，秋冬就有多萧瑟。所不同的，山川依旧，草木重生，而人却没有归途。那天，看电影《只有芸知道》，又至深夜，暗自流泪。人生啊，生离尚可，死别唯有吞声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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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早上，我仔细给丫丫说了说这次疫情。刚迈进8岁门槛的她也被吓了一跳。过了一会儿，她过来说，爸爸，你别看书了，我想问你一个问题，你必须如实回答我。我说，好。她问道：“这次传染病的原因是？有三个答案供你选择。1.蝙蝠想攻击人类；2.病毒想攻击人类；3.病毒和其它生物联合起来攻击人类。”我想了想，说，是病毒吧。她说，你选择的是2，也就是B，对吧？我点点头。她说，我想清楚了。肯定是病毒看了动画片学会了。因为动画片里的魔鬼都是这样用各种方法变身攻击人类的。所以，千万不能让病毒看动画片。我说，好，我记住了。她蹦蹦跳跳走出了我的书房。我想笑，却笑不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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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封城，封路，各个小区也封了。宅着，如果没有疫情带来的忧虑，挺好。凌晨四点醒了。站在窗前一看，落雪了，在黑黝黝的夜色中，地上白茫茫的，路灯惨白的灯光照射着纷纷扬扬的雪花。想起那些在疫情中死去的人们，有兔死狐悲之感。这难道是他们的命运吗？这是一次大劫难啊。几十年的太平岁月，我们忘却劫难已经很久了。下午，在小区内走路。雪花依然霏霏而下。偌大的小区，只有我戴着口罩，走过来，走过去。春节前悬挂的红灯笼上面，覆盖了一层白雪。喜鹊跳来跳去，又飞上枝头，喳喳地叫着。麻雀呼啦呼啦从这儿落到那儿。流浪的猫狗失望地看着我空空的双手。忽然，我看到在院子中最大的那块草坪上，断臂维纳斯的雕像前，站着一个苗条的女子。她似乎在沉思。但她很快脱下大衣，扔在雪地上，开始狂舞，一头黑发甩来甩去，一会儿遮住了脸，一会儿又猛然飞扬起来。雪花漫天飞舞，天地间似乎空荡荡的，只有窈窕的她忘却了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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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案头的水仙花开了三朵，阳光正好。初一，半夏君说，订一下今年的读书写作计划吧，这样一个日子，订一个计划显得格外有意义。于我而言，更需要找到滋养自己的土壤。任何事，真的要有所成，唯有诚心正意，一意孤行。连日里，我每天早上泡一杯茶，开始读书。先是诵读了几篇宋人的文章。王禹偁在《待漏院记》中写道：“其或兆民未安，思所泰之”。是啊，疫情如此，兆民未安，当引起人们深深的思索。朋友圈里依然乱糟糟的传播着各种消息。2月1日，早上醒来看到晋城也有了确诊的病人，坚守数日，终未幸免。看到这个消息，我有些悲壮。毕竟，晋城不是一座孤城！时代是喧嚣的，又是停滞的。这是最好的时代，这是最坏的时代，惊涛拍岸，卷起千堆雪，牺牲的只是凡人的青春年华。此刻，我无比敬重那些默默无言、不顾生死奋战在一线的人们。

　　75岁的母亲在门口问我，没事吧？我说，没事。

　　一切都会过去的。一切都会好！